爱情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杨德昌导演代表作观后感想

爱情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杨德昌导演代表作观后感想

在拥有NAS后建立起自己的私人影音库,从PT站上搜罗了一些资源。其中有杨德昌导演的三部作品:《恐怖分子》《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一一》,看完觉得回味无穷,值得讨论与分享。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介意请勿阅读。

《恐怖分子》

此为杨德昌导演早期作品。故事主要描述了一对勉强结合在一起的夫妻之间的悲剧,也是三部中最阴森的一部。1986年的电影,到今天为止,还是很像在照镜子。

丈夫李立中相貌平平,为人老实木讷,人到中年还在某研究所基层工作。组长突发心脏病去世,有一个晋升的机会。老实人也有狡猾狠辣的一面,为了争取这个机会,他不惜栽赃陷害自己的竞争对手。

李立中

妻子周郁芬美丽大方,在学校时是校花,富有才情,出版过自选集。婚后辞职在家闭关写作,苦于缺乏生活素材,经年累月,郁郁寡欢。征文比赛截稿日近,没有任何灵感,倍感烦恼。前男友沈维彬新近创业,邀请她去公司上班,则让她对目前的人生选择产生动摇。
周郁芬

沈维彬外形潇洒,懂女人心,和周郁芬在大学时是男女朋友。毕业后早早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使周郁芬心灰意冷。不久前离婚。现在事业风生水起。
沈维彬

后面的故事就不难想象了。

妻子最终接受了沈老板的提议,在日渐频繁的接触中旧情复燃;丈夫发现妻子离家出走,理由是要为创作换个环境;所里的人事安排下来了,组长的位置最后还是给了别人。在感情和事业上遭遇双重打击的老实人忍无可忍,疯狂了一把,偷了警察的枪,毙了有眼无珠的主任,毙了勾引良家妇女的沈老板,并且高风亮节地饶了周郁芬一命,让她陷入悔恨与自责。

然而这一出「老实人被逼成恐怖分子」的戏份从头到尾都是李立中的幻想,他唯一敢做的,就是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恐怖分子的困境
谁是恐怖分子?要看怎么理解。总体而言,恐怖分子是通过加害弱小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之人。

在影片结尾假想中持枪对手无寸铁的平民行凶的李立中是字面意义上的恐怖分子。他幻想通过简单、原始、反社会的暴力去泄愤,去排解自己在现实社会关系中受到的挫折与委屈,用武力去消灭那些他凭借正常社会关系与规则无法打败的人。通过这种方式,他就能以一种原始的姿态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展现早已缺失的雄性魅力,以获得她的爱,或者尊重,抑或是其他更加卑微的东西。李立中的困境在于,他搞不定眼前这个女人。在影片的一开始,观众就不难发现这一对夫妻实在是不般配。李本人也展现出明显的不配得感。他在外形上感到自卑,觉得配不上美貌的妻子;在能力上,他也只是不起眼的基层研究员,比不上才华横溢,已经崭露头角的作家周郁芬。出于这种不配得感,他寄希望于早日升迁,因为他理解中,周郁芬是看重他的「老实本分」才和他在一起的,假如成为了组长,妻子就能对他高看一眼,他也能够挺起腰杆;也是出于这种不配得感,他在婚后生活中,表现出对妻子的言听计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理解与支持妻子的所作所为,在影片中,他曾经吐露过真实的心声:「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整天在家里写东西。结婚时明明说好不写了,谁知道你又哪里不对劲了。」对妻子的言听计从实际上是逃避责任,背后的逻辑是,只要什么都按照你说的来,这样我就不会做错事,出了问题也不能怪我。不理解妻子内心的想法,漠视她的情感需求,把妻子当作一个好看的花瓶供在家里,以为结婚以后就万事大吉,无怪乎被人趁虚而入。情感能力欠缺的男人,搞不定自己的妻子,也搞不定自己的上司,搞不定身边的任何人,一损俱损。

周郁芬这个妻子,她很明显在夫妻关系中是更强势的一方。在婚前她迁就李立中,委身于他,婚后丈夫对她也是百依百顺。她从没有爱过李立中,她用婚姻去填补心中的空缺,试图忘记弃她而去的沈维彬,至于和谁结婚,大概无所谓,只是当时恰好李立中出现在了那个地方,态度也算驯顺。下嫁给李立中,也是一种自暴自弃,是对前男友的一种报复。之后更是心安理得地辞职在家,吃住全靠丈夫供着,一门心思地琢磨自己的作家梦,丈夫一有怨言就指责对方不懂自己。她也是在欺凌李立中这个感情上的弱者,利用李立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幻想,得到了供养,并在李立中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弃之如敝履。她和李立中没有真实的感情,也无真实的信任,一个陌生女人的一通恶作剧电话,就能够让她猜忌自己的丈夫。或者说,她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是否忠诚,因为自己出轨在先,早就期盼着一个由头来合理化自己的不端行为。她也是恐怖分子。

至于沈维彬这个人,则是更大的恐怖分子。他能够准确读到周郁芬的内心需求,在她脆弱之时乘虚而入,一举拿下。可是不要忘了,这个人当初在结婚的时候,可是头也不回地把这个女友丢下。影片中没有提具体的细节,可是根据后面的剧情,不难推测,他是因为女方的优越条件选择了婚姻,等到羽翼丰满,把别人吃干抹净之后就一脚踹开,重新回到花花公子的生活之中,头一个盯上的就是他昔日的老相好。如果真实的恐怖分子利用暴力去达成自己的诉求,这样的人操纵人心,在社会规则的框架之下就可以达成自己的诉求,行为又无底线,危害比恐怖分子远甚。

如果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恐怖分子》就是坟堆上飘渺的一缕青烟。每一个对伴侣不施以爱与理解,以李、周、沈之流行事的人,都是感情中的恐怖分子。值得一提的是,杨德昌自己在和著名歌手蔡琴那段众所周知的失败婚姻中,也当了一回恐怖分子。杨德昌就是周郁芬,周郁芬就是杨德昌。

李立群把李立中阴冷怨念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此为杨德昌导演最具盛名之作。南京有一条牯岭路,就在南大鼓楼校区附近,和电影的「牯岭街」应该没有什么关联。电影取材于导演小时候身边真实的故事。描摹了爱情另一种失败的姿态。比较滑稽的是,后来成为影帝的张震,在本片中扮演的主角名字就叫张震(小四)。

这一帧大概是世界名画

民国三十八年前后,数百万的中国人随着国民党窜逃台湾,只是为了一个安定的工作,为了下一代安定的成长环境。然而这种愿望终成泡影,这一批人自己就生活在对未知的惶恐之中,下一代的少年在这种不安的气氛里组织起帮派来,以壮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男主人公小四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在政治风暴中自顾不暇的父母下,在严苛而粗暴的学校管教下,从一个乖学生,一步步滑向少年匪帮。因为只有那里给他提供了安全感和归属感。

黑社会组织有一种有趣的逻辑,把女人当作一种战利品。在某个领地称王称霸的头头,就享有当地最高的择偶权,小弟不能和大哥抢女人。少年匪帮一无地位,二无金钱,好勇斗狠之余只能在女人身上比个高下。女主人公小明被包括小四在内的好些个小流氓惦记上,这些人争得头破血流,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可是比出来一个赢家,小明就一定要喜欢他吗?

影片说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用两张图就能讲完了。

真乃警句

不过早熟的小明没有意识到的是,在小四心中,她就是整个世界。以一己之力改变他人或者世界,的确是气盛的青年独有的妄想。不过这样直白的话难以被一个十几岁的青年快速接受,小四的世界就在瞬间崩塌了。于是冲动的小四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世界。笔者为什么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这就是笔者2021年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不过笔者生活在文明和谐的社会,受到良好的规训,所能付出的行动要温和得多。然而内心的痛苦都是类似的。

所以人应该拥抱更多彼此独立的东西来占据内心世界,这样当某个部分出问题时,不至于陷入万丈高楼一脚踏空的境地,不至于重走牯岭街少年的老路。话虽如此,这种苦头难免是要在人生某个阶段吃到的,宜早不宜迟。

直到最后,小四面临着审判时,还在嚷嚷着「她是我的,谁也不可以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他捅向小明的那一刀里,已经包含了全部的委屈与怨念了,之后他就原谅了小明,这个时候小明不但不幡然悔悟,接受他热烈而纯粹的爱,反而不知好歹地死了,这是比小明的言语更令他痛苦的。而啜饮这种痛苦的权利,也将随着他生命的被迫终结一并剥夺。这就是这部影片里描绘的青少年臆想中的爱请,有不知所谓的流血牺牲与没头没脑的天长地久。在一念之间,就从天堂滑向地狱;而恋人的一句话,又足以使堕落的灵魂得到救赎。懵懂、原始、冲动、不安,可歌可泣又罪孽深重。杨德昌导演对青春之爱的刻画细致入微,令人刻骨铭心。

我多么希望在2021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就看到这部电影,可那个时候大概也不真能看懂吧。

《一一》

此为杨德昌导演集大成之作。在这部影片里,表达已经不再需要依托江湖的打打杀杀,或者仇雠的恩恩怨怨。故事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主线,已经可以用鸡毛蒜皮来形容,无可剧透之处。在平平淡淡之中,人与人完成和解;在日复一日之中,事与事得到升华。大喜与大悲,都像温吞水无色无味。

主人公简南峻 (NJ) 的选角非常成功。饰演者是作家吴念真,身上既有贵气又有静气,非常贴近 NJ 内敛、克制、敏锐又有原则的儒商形象。

简南峻

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如果你发现里头许多鸡毛蒜皮的情节使人感到漠然,不在乎这些人所作所为,所言所想,只觉得聒噪的话,那就对了。这种睥睨芸芸众生,冷眼旁观,看破但不说破的视角,是杨德昌导演刻意向观众展现的视角。这在拍摄上也是有迹可循的。影片中有多个镜头,远远地用固定机位拍摄许多人的活动,从透视关系上就营造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氛围。简单截取几帧如下:

在影片里,有几段独白点亮了主题。

NJ 的母亲突然中风,抢救回来后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医生建议大家每天和她说一些话,对她的神经有些刺激,多少有助于病情好转。于是这就成了每个家庭成员每天要做的事情。NJ 的妻子敏敏在一段时间后向 NJ 发出了如上的悲鸣,之后她就决定离家出走,去山里向大师学习佛法,过不一样的人生。

NJ 人到中年,表面波澜不惊,内心也是心事重重。生意面临转型,母亲病倒,妻子离家出走,儿子洋洋在学校里似乎遭遇着成长问题……所有的烦恼和压力在他头上,他没有地方去倾诉,只能讲给躺在床上的母亲听。

NJ 的母亲去世后,敏敏自己从山上回来了。她向丈夫坦白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想法,其实山上的生活和山下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NJ 也和敏敏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在敏敏离开的这段日子里,NJ 去了日本出差,遇到了初恋女友。两人回忆往事之余,NJ 察觉到对方有意旧情复燃。NJ 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

对于自己没有走过的路,人容易有一种执念,觉得另外一种选择更好,或者起码有不一样的风景,尤其是在感到现有的生活陷入日常的琐碎之时。杨德昌导演说,其实一点一滴,没有什么不同,一模一样。放下了这种执念,人就能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影片里 NJ 的母亲就是这样一种意象。NJ 的女儿婷婷一直在问躺在病床上的奶奶,「你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因为她认为奶奶是在替自己下楼去扔自己忘记带走的垃圾时摔倒才出事的,为此她一直自责,夜不能寐。后来她实在无精力去想这些事情,香甜地睡了一觉,梦到了奶奶在爱抚她,忘记了没有别人在意的扔垃圾的事情。当 NJ、敏敏、婷婷三个人都放下了属于自己的执念,奶奶就撒手人寰了。

在儿子洋洋身上,NJ 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在向父亲学习摄影后,洋洋就开始用相机拍摄各种难以理解的照片,尤其是喜欢拍人的后脑勺。洋洋的理由是:人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后看,所以有一半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人是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他拍下来,就可以让别人看到本来看不到的东西。用相机拍正常看不到的后脑勺也是在隐喻人生中的「另一种选择」,其实和后脑勺的相片一样不过尔尔,没有什么值得执着的。

在这部影片里,可以看到杨德昌导演后期的心境。回归日常,回归生活平凡而琐碎的本质,爱情不再是轰轰烈烈或者理想化的模样,而是倦怠的人互相习惯,互相忍耐。而往日熟悉的情节,正在新的一代人身上重演。


这三部影片都在讲爱情,也都不在讲爱情。

在《恐怖分子》中,杨德昌导演控诉了没有感情的婚姻关系对当事者的折磨;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杨德昌导演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演绎了情窦初开青少年心目中理想化的爱情;而在《一一》中,同样是面对名存实亡的感情,同样是面对情窦初开的爱情,杨德昌导演已经不做评判了。他就以固定,疏离的视角客观呈现这一切,似乎无喜无悲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人出于面对世界的不安全感,会无意识地去美化自己未能走过的道路,这大概是心理上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体现在《恐怖分子》里,就是李立中幻想自己成为组长,生活感情一切都能变好;周郁芬幻想自己如果生个孩子,或者换个男人,一切就是新的开始。体现在《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就是小四幻想自己成为小明身边的英雄,就能「拯救」她。而在《一一》里,杨德昌导演借主角之口勇敢地讲了出来,其实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一样。这是他在感情与生活上反复挣扎后的真实体会。


欲壑难填,爱情只是人欲中相对不那么低劣的一个侧面。但细想其本质,又无迹可寻。十几岁少年之间有能称作爱情的东西吗?热恋的情侣之间有吗?结婚多年的夫妇呢?没人说得清楚。这大概只是存在于文艺作品中的概念,现实世界并不遵循所谓的爱情逻辑。爱情作为人们幻想出来的两性关系的某种模式,一种拥有了,生活就能美满幸福的「未能达成之物」,实乃一种集体无意识,实则难以触及其本质。看似得到了,却又觉得不是那个滋味。总是觉得「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但总「还是差不多,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真的是没有那么复杂」,因为「真的没那个必要」。

执着于可能性的人,永远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迷路。人的生命有限,激情会褪去,意志会消磨。没有当成牯岭街少年,笔者觉得自己最后不是活成 NJ 的样子,就是活成李立中的样子,或者两者之间的样子。不过这并不值得在意。在看过这三部影片后,我的记忆产生了共鸣,我的生命体验得到了延伸。除此之外,还能要求电影做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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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d on Nov 15, 2025 00:00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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